骨萎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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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威廉森来历不明的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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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威廉森著苏益群译

(一)

北风凛冽。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沿着人行道蹒跚走来,一小块破纸片遮盖着他的羞处。他冷得发抖,牙齿咯咯打战,我在十二码之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在我家房前站住了,一只手抬起来遮住眼睛,看着门口那棵老榆树。

这是一个安静的、周日的早晨,没有汽车的喧嚣。妻子正坐在早餐桌前。我穿着睡衣裤出门去拿报纸。秋天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儿,我停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就在这时,这个裸体的男人出现了。

他下巴上铁灰色的胡子乱蓬蓬的,薄薄的灰色头发一直垂到双肩。他一只手晃动着那块印着“赞助”的破纸片,另一只手向我打着招呼,好像认识我一样,过后又犹豫地耸耸肩,再次用手遮住眼睛。

我有些窘迫地转过头,从满是落叶的地上拾起报纸。榆树已经快凋零了。

“你好?”他的声音很硬拙,像生锈的铁门一样嘎嘎作响。

“你好。”我回答道,“需要我帮助吗?”

“我不知道。”他形容枯槁,脸上全是皱纹,充满绝望,“失落。寒冷。什么事情——”他打着寒战,几乎说不出话来,“——我都不记得了。”

我发现他裸露的双腿因血脉不通而变得发紫。我知道妻子是一个很宽厚的人,于是就邀请他进屋来暖和暖和。

“记不起来了——”他像一个受伤的孩子一样咕哝着,摇着头,“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搀住他的手臂。他感激得落下眼泪。他扔掉了那块纸片,披上一件我的家常衣服,跟着我走进厨房。我是一个内科医生,在郊外有一所小小的诊所。我让他坐在椅子上,拿出急救箱给他作了全面检查。他的体温有点低,但不碍事。其他指标都很正常。

“洗澡?”他似乎在搜寻着词汇,“请求。需要洗澡。”

我把他带进盥洗间,给了他一条毛巾,把水温调好。妻子想通知警察。

“他们知道谁走丢了。他的家人和朋友肯定非常着急。”

可我没有通知警察。我对失忆症很着迷,而这人应该是一个典型的病例。早餐准备好了。他从盥洗间出来,再也不发抖了。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的那份鸡蛋和咸肉。但当妻子问他姓什么、从哪儿来的、有没有家人、是否记得什么人时,他仍然无助地耸耸肩。不久,他就迷迷糊糊地打起哈欠来。我们把他送到客房的床上。他一直睡到晚餐时才起床。

他看起来脸色苍白,忧心忡忡。

妻子问他是否记起了什么事。“没有,”他喃喃地说,“但是我做梦了。”他憔悴的脸扭曲着,“可怕的梦。”

我们坐在桌旁。他呆呆地盯着我祖父留下来的那座老旧的落地式闹钟。我给他倒了一点葡萄酒,他只呷了一小口。妻子问起那个梦,她的声音似乎让他感到惊恐。

“对不起。”他摇着头,“那是一个我永远忘不了的噩梦。”

“如果你说出来或许会好受些。”妻子说。

“我在飞机上。正飞往纽约。去看——看一个女孩。”他只犹豫了一会儿,便激动地讲了起来,“琳达,她的名字叫琳达·热德莱尔。一个娇小瘦弱的金发女孩,在哥伦比亚大学教法语。这年夏天她刚从巴黎回来,去长岛看亲戚。我们有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我想去和她解释清楚,但是……”

他的脸因痛苦变得僵硬,再也不说什么了。妻子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这次旅行让我很不安。”他拿起酒杯,又把它推开,眼里充满了恐惧。良久,他才又继续说道,“飞机从洛杉矶国际机场起飞。机上空了很多座位,我的位子靠近走道。一个男人从后舱过来,在我旁边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着。”

他转过头来迷惑地看着我。

“这个男人身材瘦削,和你差不多,但要老些。他戴着一顶黑色的贝雷帽,一副反光的墨镜,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男主角。他摘下墨镜,用手绢擦了擦舷窗玻璃,然后就靠着往外看,没有说一句话。我很纳闷儿。

“飞机正要在肯尼迪机场降落时,机长宣布停止降落,没有说明原因。乘客们开始打电话,机舱里谣言四起:发生了大地震。震中在大西洋,大西洋沿岸城市都受到严重毁坏。

“我们的飞机绕着纽约市转圈。这时已是午后,天气晴朗,视线清晰。那个陌生人越发靠近了舷窗。我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地平线。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但是海水奔涌,露出的是一片陌生的荒野,满是泥浆的房屋与光秃秃的黑色山丘混在一起。往日大厦林立的街区填满了咆哮的白色海水。

“有人开始大叫‘海啸!’旅客们骚动起来。海水又冲了上来。海浪有半英里高,真是难以置信。它狂卷着这座城市,吞噬了一切。很久很久,只能看见白色的泡沫、黑色的海水、被海水冲毁后的各种残渣。人们在海水中挣扎着,我看见了他们,却无能为力。

“成千上万的人死去。琳达也——”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嘴唇发白。

“飞机升高了些。半个小时后,海啸又开始了——”他颤抖着,“整个城市消失了。只剩下一些光秃的岩石、涌着黑色泥浆的河流,往日的高楼大厦变成了一堆堆破铜烂铁。我发现那个男人瘫倒在窗前,我几乎已经把他忘了。

“‘黑洞!’他直直地望着,自言自语地说,‘微型黑洞!’

“我想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他挤了出去,飞快地跑进后舱的盥洗间。人们大呼小叫地打着电话,但几乎没有人得到回音。机长宣布说我们正转飞克利夫兰。他要求我们保持镇定,维持好秩序,并保证飞机能安全着陆。

“前排的一个牧师要我们做祈祷,他断断续续地念叨着‘高奏凯歌,殊死一战’。人们哭喊着,乘务员们忙着照顾那些惊惶失措、大哭大叫的小孩。飞机终于着陆了。”

“这就是梦的结尾,可是——”他的声音逐渐黯淡下去,“我弄不清楚那个戴贝雷帽的男人是什么人。”

他停下了,面带病容,又开始颤抖起来。

“这个梦很奇怪。”我妻子安慰他道,“放松些,把你的晚餐吃了吧。”

“可是它就像真的一样!”他看看她,又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地震?”

一周前我们刚去纽约参加了一个医学会议。我妻子向他保证说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他终于喝了点葡萄酒,吃了一块炖肉。

祖父留下的老式座钟开始鸣叫,他感到很惊惶。似乎钟声把他带回了噩梦,他又沉郁起来,乜斜着眼睛把这架钟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心事重重地在厨房和前厅逛了一圈,最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二)

第二天早上,他仍然什么也想不起来。我说我可以帮助他,他显得高兴了些。我把他带到诊所,介绍给了我的合伙人弗雷德·尼勃兰,一位有名的内科医生。我给他作了多项检查。趁等待结果的间隙,我带他去服装店买了一些必需的衣物。他剪了头发,理了胡须,变成了一个干净的小伙子。他看起来年轻、和善,只是我不知道该把他送回哪里去。

结果出来了。“你的身体状况很正常,”尼勃兰告诉他,“但有明显的神经衰弱和精神紧张。我猜想你可能精神上遭受过严重的创痛,你竭力想掩饰它。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我可以先给你用点药。当然,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让你回到从前的环境中去。”

然而,那个环境是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尼勃兰想帮他联系社会服务机构。

“哦,不。”陌生人焦虑地望着我,“我不想服药。而且我——”他把头缩进那件新买的蓝色外套,仿佛想抵御一阵突然袭来的寒冷,“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记不起来了。”

“确切地说,”尼勃兰点点头,“这就是你的问题。你必须得到帮助。”

他求助似的看着我,眼里含着泪。“医生,我能和你及你的妻子待在一起吗?就现在,无论怎样都行。”

他恳求着我,像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我把他带回了家。妻子出去了,他在客厅睡着了。出来吃晚餐的时候他睡眼惺忪,眨巴着眼睛到处看,好像在寻找什么熟悉的东西。

就餐时妻子同意我喝点酒。我们拿了一些伏特加和药酒。妻子给陌生人倒了一杯,但这时候闹钟又响了,他立即停止了饮呷。但闹钟那均匀的响声似乎又使他放松下来。他突然开始叙述他的另一个梦。

“我很年轻。”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从来没见过纽约有这么大的海浪。我刚从麻省理工学院得到了数学和物理学士学位,还刚在‘热德莱尔研究院’谋到了一个职位。”他不安地看着我,“你可能听说过克洛迪斯·热德莱尔吧?”

我摇摇头。

“没有听说过?”他仿佛又迷惑了,“为什么呢,他非常有名。至少在我的梦里是。他是一个博学的人,擅长量子光学的研究。他是美国航空航天局火星探测仪离子驱动器的设计者,是无线能量传输理论的先驱。本来是前途无量,但他却转变方向,搞了一种他称作‘微奇点’的研究。”

我们不知所云。

“也就是一些体积很小的黑洞。”他眯缝起眼睛,“你知道黑洞是什么吗?”

“知道一点,但不多。”

“人们不会知道得很多。实际上,从来没有人看见过黑洞。从定义上讲,黑洞是看不见的。”他咧着嘴笑了起来,科学好像融化了他的忧愁,“但有确切证据表明这些黑洞确实存在。太空重力场像一口深井,它的底部挤满了极微小的点。任何掉进去的东西都无法逃脱,即使是非常细微的东西。这就是黑洞。

“银河系的中心有许多巨兽,它们吞噬着太阳。热德莱尔正在寻找一些小的、可以在实验室进行研究的黑洞。他希望能在宇宙的射线里找到它。他的有关论文充满了矛盾,但却吸引着我。我很高兴能和他一起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他为我提前订了车票,在新墨西哥州小镇上一个灰尘漫天的车站接我。自从科罗拉多人征服这个地区以来,这儿一直都相当平静。

“热德莱尔有些古怪。他个子很高,穿着蓝色牛仔裤和长靴,斜戴着旧式的阔边高顶毡帽,瘦削但肌肉发达。他在牧场长大、受教育。上大学的时候是橄榄球队的枢纽前卫。他最早研究的是量子的无限性。

“他使一些大型电力公司相信他的专利产品价值上亿美元。他还说服他们专门为他在阿尔布库克北部的某座山上建起了实验室。我们在镇上的一家小咖啡馆吃了一些麻辣玉米卷,然后坐上他那辆破旧的卡车。山路泥泞,我不禁心惊胆战。路上我问他想从黑洞研究中得到什么。

“‘能源!’他激动地说道。仿佛看到了光明的未来,‘这些小黑洞吞噬物质,但斯迪芬·霍金发现它们可以放射能源。如果我能捕捉并控制这些微奇点,就等于发现了一个巨大的电力发动机,也就是永不枯竭的动力源,这些小小的东西足以供给我们的汽车、飞机和各种家用能源。’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行走,他想像着世界的未来,眼睛闪闪发亮。

“‘霍金的能源理论能够挽救我们这个日渐枯竭的地球,使沙漠变成绿洲,消除贫困。我们可以进行星际旅行,或许还可以把我们带到其他的星球。你简直无法想像那将是多么辉煌的前景!’”

陌生人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皱起了眉头。

“热德莱尔是一个伟大的梦想家,但他的想法太不切实际了。即使宇宙的放射线里真的存在什么‘微奇点’,他也不可能发现它们。他失败了,他仅仅是一个预言家,没有得到什么荣誉。他最近的论文没有通过同行专家的审核。电力公司也不再给他提供资金。

“但他没有放弃。他筹了一些钱建立了自己的‘微奇点’实验室,集中于微金属珠的重力波研究。智慧的前辈们都说他是傻子。他们认为重力波是有可能存在,但根本不可能把它们收集起来。他对这些非议不屑一顾。当时,量子科学已被证明是非常有用的,但他却想寻找一种更好的东西。他说用一种他称作‘前夸克’的物理方法便可以找到这种东西。

“我们的车绕过一堆堆岩石,慢慢向前爬行。他说他正在自己制造‘微奇点’,但有些人却疯狂地阻止他。他边说边从储物箱里摸出一本书:《宇宙探索:危险的地球》,作者是约翰·蒙克豪斯。

“‘蒙克豪斯!’他恶狠狠地嘟哝着这个名字,‘他吓坏了世人,也击垮了我。他声称在我的理论里发现了致命的错误——他连理解我的理论的智力都不具备。他说我的‘奇点’会导致失控并毁灭地球。他要求政府限制我的研究。他的书公开了很多人们不应该知道的事。我的那些研究人员的照片印在上面,我保存在保险柜里的私人笔记被复印登出,还有一些有关错误的记录也被发表出来了。’

“热德莱尔说他曾经想上诉,但‘蒙克豪斯’只是一个笔名。出版社也拒绝透露任何有关此人的信息。他还雇了私人侦探调查他的前雇员,但他们都很清白。没有一人涉及蒙克豪斯书上所描写的丑事。

“‘真是个邪恶的人。’他颤抖着说,‘他使我不得不小心翼翼。’

“这时,我们的汽车正经过一个水沟,从前这儿是人行道。他调整着车速,艰难地抬起下颚,怒气冲冲。

“‘谁都不可能阻止我。我已经找到足够的资金,可以支撑我们度过夏天,我会成功的。我们会为自己所作的事感到骄傲。’他咧嘴笑笑,‘我们将证明蒙克豪斯才是疯子。’

“穿过峡谷,翻过一道山峰,我们来到一条用铁链封住的路口。他摇下车窗按了按喇叭。一个持枪男人从林子里走出来,和他说了几句话,松开铁链让我们过去。

“‘蒙克豪斯!’他咕哝着,‘如果让他知道了,他准会炸掉这个试验室。’

“汽车又往前开了一会儿,一条黄色的郊狼出现在车前。热德莱尔猛踩刹车。汽车冲进了一条水沟。我醒了。”

(三)

我的朋友阿曼尔·夏夫克是精神科医生,对失忆症非常感兴趣。晚饭后,阿曼尔带着录音机来,录下了陌生人的这些令人不安的梦。这时陌生人又打起了哈欠。我把他送进卧房睡了,和阿曼尔喝着掺苏打水的苏格兰酒,开始讨论这个奇特的病例。

“很古怪!”夏夫克摇着头说。他很感谢我把他叫来,“症状很明显。内容生动、特别,又很连贯,很容易就能解释清楚。你知道——”

他皱着眉啜了一口酒。

“梦里反映潜意识的情况我也见过一些,有些还相当明显,但都不可信。但这次——”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站起来说,“我想再去看看这个家伙。”

第二天早上陌生人起来很晚。他相当烦躁不安,连早餐都没有吃。

“我半夜惊醒了。”他端着咖啡的手哆嗦着,撒泼了一点点,几乎没怎么喝就把它放回桌上,“我害怕入睡,害怕——害怕再次做梦。夏夫克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得不面对事实。但昨晚过后——”

他又拿起了咖啡,双手捧住喝了一口。

“十一点钟的时候我才打了个盹儿。我不知道,也许夏夫克——”他把咖啡放下的时候,杯子和托盘碰得咯咯地响,“事情发生在大西洋海啸之后,我坐在一辆装满食物的农用车上。司机和他的妻子刚从密苏里的某个地方逃出来。那儿发生了很多灾祸。我还记得那可怕的晃动、堆成山的食物。整个世界好像进入了——”

他紧咬嘴唇,屏住呼吸。

“农夫开着收音机。有很多静电干扰。但我还是听见说,整个大陆从地质学家称作新马德里断层的地方断开了,引起大量的火山爆发。致命的碎屑到处奔涌。人们分析了很多原因,但没有提到黑洞。

“我们从密苏里往西开。飞机上全是逃难的人群,马路上也挤满了小轿车、卡车和公共汽车。还有些人骑着自行车、赶着马车或徒步。所有的人都在逃避那可怕的火焰。我以前从未见过火山爆发。而这时,暗红的火舌从深黑的云端喷出,带着闪电,在我们的身后翻卷着。

“它已经到了我们的头顶。烟灰像雪花一样洒落,又红又烫。厚厚的灰泥盖住了汽车的前窗,即使用雨刮器仍然无济于事。农夫一边埋怨自己运气太坏,一边咒骂着克洛迪斯·热德莱尔。他拼命地开着车,想保住那一堆食物。

“泥浆使他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发现前面发生的车祸:一辆卡车和拖车撞在了一起。农夫绕过它。世界仍在我们脚下震动。一阵狂风把卡车掀翻,我们栽进了一条沟里。

“一股夹裹着硫磺的又烫又臭的爆炸呼啸着从东边滚来。我感到胸部仿佛被人重重地击了一拳。我的脸被烧焦了,不能呼吸。我看见农夫躺在车下,嘴巴张得大大的,泥浆完全盖住了他的眼睛。那个女人拼命喘着气,想把他拖出来。

“大地隆隆地响着,摇撼着我。我记得我掉下去了。但这时——”

陌生人发着抖,茫然望着前方,直到妻子问他是否想吃掉他的早餐。他摇摇头,带着歉意地笑笑,把头转向我。

“也许你和夏夫克医生可以帮帮我。”

“我马上给他打电话,”我说,“他很想见你。”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发现已经空了。妻子给他倒满。他心不在焉地谢了她,却忘了拿杯子。有一分多钟,他坐在那里斜眼看着挂在窗上的陶瓷杯。那上面有很多精美的花纹,是岳母送给我们的礼物。

“喂?”她问。

他看了看她,又继续讲下去。

“我在泥沟里躺了一阵子。呼吸使我的肺部灼痛。下面的泥土像猛兽一样抖动着,怒吼着。红烫的岩石雨点般在我们的周围落下。我被击中了,很痛——”

他脸部肌肉抽搐着,阴沉着脸看着那些陶饰。

“也许夏夫克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会得救。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是白色的窗帘。”他摇摇头,“火焰、轰鸣和疼痛都远去了。这儿的安静使我觉得陌生。我猜我可能被注射了镇静剂。一个忙碌的、穿白大褂的小个子大夫揭开被单给我检查。他戴着一副又大又圆、镶着金边的眼镜。他拿冰冷的听诊器放在我的胸腔上听了听,然后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叫着护士。

“那些护士——”

他闭上了眼睛。眼圈发黑,僵直地坐着。

“——他们不是人类。他们的样子让我做各种各样可怕的噩梦,直到我身体好了一些,这才渐渐消除了对他们的反感。他们赤身裸体,没有头发,皮肤和四肢覆盖着银色的鳞片,看起来像没有骨头的蛇。他们的头是锥形的,像海豚。上颚是白色的牙齿,脖子上有一条狭长的口子呼吸。

“他们的眼睛——”

他停下来看着我。

“长长的绿色眼睛,长在头的两边,从侧面看像母鸡。他们也像鸡一样快速地移动着头部,有立体视觉效果。他们都是男性,性器官虽然在身体里,但在一片干净的、琥珀色小三角形鳞片下,可以看见像山脊一样隆起的阴茎。”

他又停了下来。“你们是否相信我——”

我请他继续。

“我知道听起来不可思议。”他好像有点歉意,“当时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又莫名其妙地复活过来。我一直很迷糊,只有看到那个大夫时,我才觉得自己还有一丝理智。他看起来很年轻,很古怪,像个小孩。皮肤呈粉红色,和没毛的脑袋相比,身体小得不成比例。他迅速而优雅地走动着,像一只鸟,也可以说像那些护士。我怀疑——”

他停下来摇着头。

“那个大夫。”他盯着一幅诺曼·雷克威尔的画。那是我妻子挂在厨房的炉子上方的,内容是一个乡村医生正在递给一个小女孩一片药丸。他镇定了一下,又开始讲下去,“太奇怪了,但比那些护士像人多了。很长时间里我太虚弱了,没有气力去想我到底在哪儿。当我好一点时,我问医生,他说他不懂英语。他的话有点像俄语和汉语的混合。

“护士长成了我们的翻译。我们可以交谈了,我叫他大鱼杰姆。他比其他人高一些,锥形头上的鳞片是黄铜色的。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挤出了一点我可以理解成微笑的东西。他给我测脉搏,量体温,用他那奇怪的、有三个指头的手作检查。他很聪明,仔细读着我床边仪器上闪着绿光的数字,用三个指头敲打着那些像计算机键盘一样的东西。他喜欢取笑我,因为我和他们太不一样了。

“我发现我的床边有一扇巨大的玻璃墙。外面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一片砖红色,地面布满了碎裂的岩石。没有一丝绿。布满灰尘的黄色天空上射出一缕黯淡的阳光。

“晚上的时候我能看见星星。我看到了银河系和猎户星,以及北斗七星。我还看到了一颗金星或水星,比从前看见的要亮得多。最奇怪的还是重力,什么东西都非常轻。如果我不小心碰翻了什么东西,我还来得及把它抓回来。我一点力气也没有的时候也能站得起来,但不能保持平衡。‘大鱼’不得不帮助我练习走路。

“窗外,很多像他一样的人在工作:从深沟里掏出岩石和泥灰,再用篮子装走。他们穿着透明的衣服,头上戴着玻璃圆罩。一些人筛选着碎石,把它们分门别类。我在其中看到了一具人类的颅骨。

“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大鱼’和护士们有他们独特的发音方式,爆破的元音和辅音听起来像小狗的尖叫。有时候我拙劣的模仿会惹得‘大鱼’哈哈大笑:像一只呜呜叫的大猫。他的发音器官不适合说英语。但他听得懂大夫的话。

“他要我教他一点英语。他告诉我,我们现在在火星上,来自地球的难民以前就住在这里。这儿的环境非常恶劣,但他们还是生存下来并开发了这个星球,最后驾驶着时空机器飞到了‘大鱼’的家乡,一个叫做‘新希望’的星球,距离这里很多光年。

“大夫的名字叫尼科莱·陈,来自‘新希望’,来自未来世界。他和他的同伴在发掘这个被人类遗弃的火星营地,研究那个过去是地球的明亮的新星球。他正尽自己的力量发掘地球的历史和文化。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大鱼’。

“‘超速飞行器,’他这样称呼那个把他们从新希望带回火星的时空机器,‘绕着空间和时间维度飞行。尼科莱·陈大夫在火星上到处挖掘人类遗址,研究‘奇点’,收集你们人类的制品。’

“我问他奇点是什么,他把我带到一个有着圆穹顶、专门摆放仪器的小屋里。从射电望远镜屏幕上,我看到了一幅图画。这是一个燃烧着的巨大的圆盘,边缘呈红色,向中间逐渐变成亮蓝色。它像陀螺一样旋转着,从中心沿轴线喷出白亮的、炽热的火焰。

“‘过去是一颗行星,’‘大鱼’说,‘过去是你们人类的家园。’

“我久久地站在那里,被它的壮观惊呆了。我想起了琳达,想起了克洛迪斯·热德莱尔和他的‘微奇点’研究,想起了蒙克豪斯和他的警告,想起了我炸掉热德莱尔试验室的那个晚上,想起他曾经说过我这样做会使他正在制作的黑洞失去控制,毁掉一切。

“我退了出去,带着深深的悔恨。”

(四)

“我不知道自己在火星上待了多久。没有时钟,也没有日历。‘大鱼’没有戴表,他似乎从来就不需要它。古老的地球不存在了,再也没有年月。它那炽热的残渣绕着自己旋转着,周而复始。夜晚,我看着它消失,黎明又出现。对我来说,这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与‘大鱼’和陈的交谈成了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大鱼’学到了更多的英语,我对他那种两栖似的发音也习惯多了。我们最开始用的课文是人类难民从地球带来的断章残简:马克﹒吐温的小说《康耐狄克人》,很旧的版本。他喜欢讲话、吹口哨、炫耀他的英语。我对他的人民和世界也有了些了解。

“‘我们是两栖人。’他斜着他那披着闪亮鳞甲的头骄傲地说,‘两栖星球,适合两栖人,你们人类不行。’

“陈把我当作了一个研究地球的活材料。我也尽可能从他那儿学一些东西。‘新希望’不是一个新的地球。它的两极分别有两个巨大的陆地,之间隔着海洋。它的年龄是地球的五倍。它的轴线很斜,因此太阳可以从一极照到另一极。那里有两个灼热的夏季,巨大的、火红的太阳总是挂在空中。而冬天则完全是冰天雪地,没有月光,黑暗无边。

“‘我们两栖人是海洋人,’‘大鱼’说,‘陆地对我们没有好处。’

“但对地球上的难民来讲,‘新希望’已经比火星好多了。他们在南大陆靠近赤道的半岛上着陆。陈给我看了很多着陆的录像。那里大部分是冰雪和海洋。夏天的时候,草木会沿着海岸线生长,形成丛林,一到冬天就会凋零。

“海洋属两栖人所有。极地冰块常年不化,但移民们还是在冰块和海洋之间的地带种了一些可以存活的植物。这些坚强的人在冰块下挖了很多隧道以抵御严寒的冬天,坐着交通工具在太阳底下来回穿行。农夫们常年种植玉米。两个民族相处十分和谐。两栖人帮助移民们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移民来了以后也帮助当地单身男人熬过冬天,就是那些像‘大鱼’一样找不到配偶的男人。

“真是奇特的人。我真希望对他们能够更了解些。”他看着洛克威尔的油画,微笑着,“他们生活在那里,有着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文明。没有火,没有金属,没有文字,没有车和电。但有值得尊敬的文化。”

他叹息着,若有所思地把头转向我。

“‘不需要火,’‘大鱼’说,‘对我们来说,有歌声就足够了。’

“录像上有一个粗糙的,用岩石垒成的高塔,矗立在狭窄的海湾口。两边的悬崖森然而立。陡峭而黝黑的岩石下面就是翻滚着白浪、咆哮的海水。春天,海湾被融化的冰凌塞满,但草木却已经在崖上生长了。冬天,白雪覆盖了高塔,连顶部的露台也会被掩埋。

“‘那是歌塔’,‘大鱼’说,‘为女人建的塔。’

“我问是什么意思。

“‘女人们不同,’他说,‘比男人强壮,呼吸海水,住在海底。而男人呼吸空气,住在陆地。男人常常为了吸引女人而唱歌。’他的鳞片微微波动,懊恼地耸耸肩,‘有些唱得好的人得到了女人,可我没有。’

“陈给我看了些从塔上拍的录像。白色的海水击打着岸上的岩石。一些像海豚一样的生物在波浪中跳跃着游向陆地。

“交配季节在每年的秋天,他说。男人们在那座高塔或任何一块高高的岩石上唱着歌。女人有意了就应和。幸运的男人于是游到海中和她约会。他们交配,女人带着男人远赴大海深处。多数男人就这样永远没有回来,极少数回来的也会死于冬天的严寒。移民到来之前的情况就是这样。

“‘大鱼’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他就在海湾口长大。夏天在林子里捡些果子,在海滩上挖些贝壳。秋天,他爬上高塔去和一个女人对歌。她的嗓子很美。他还给我唱了那首用她的名字编成的婚礼曲,说这首歌把他们俩永远连在了一起。

“‘真是快乐的日子。’‘大鱼’白亮的牙齿闪闪发光,头上的鳞片光溜溜的,‘游到高高的岩石,爬上去,一遍遍地唱,一遍遍地听。女人也唱。歌颂幸福,赞美海洋。我从岩石上跃下,向女人游去,但浪太高,又把我冲回了岩石。’

“他颓丧地垂下头,笑容消失了。

“‘我再唱,再一次潜入水中。浪太高了,可怜的杰姆鱼游不过去。’

“陈告诉我。春天的时候,冰雪融化。女人们顺着高高的潮头来到岸边。她们长时间地躺在海滩上,直到孩子出生,在另一轮海潮来临的时候又回到海中。女人们带走女婴,把男婴留在岸上。像‘大鱼’这样的小男孩就在岸上长大,当交配季节来临的时候朝着心爱的女人歌唱。”

讲到这里,陌生人迷惑地望了一眼闹钟和洛克威尔的油画,又朝那只陶瓷杯皱了皱眉,仿佛有什么东西搅扰了他。那里插着一朵红玫瑰,是我岳母在我和妻子结婚前的那个夏天亲手制作的。非常干净,但并不特别。

“尽管如此,”他突然又开始说下去,“‘大鱼’还是很想家。他一遍一遍地放着录像,看他喜欢的风景。巨大的红太阳从汹涌澎湃的海上冉冉生起。在海湾,冬天凝结的冰块慢慢融化,春天的一抹新绿爬上了山头。

“‘快回家了。’看着女人们在波浪中嬉戏,‘大鱼’不禁说,‘又可以唱一首新歌了,歌唱陆地探险和激动人心的奇点。’他身体舒展,优雅地耸耸肩,‘年轻女孩喜欢小伙子,而老一点的女人就不一定了。’

“‘大鱼’突然一阵激动,用他那有着光滑鳞片的手臂抱住我。

“‘很遗憾你不能和我们一块儿回去。’”

(五)

“我感到痛苦。我本该知道的,他们的探险总有一天会结束,他们会回到家乡。我向往‘新希望’上的新生活。我问陈为什么要丢下我,他支吾着搪塞了过去。他在火星上的时间也快用完了。他夜以继日地挖掘,并把那些掘出的人工制品逐个鉴定,分门别类。他对‘奇点’的研究还没有完成。他说用我们的语言无法描述对超时间数学。

“我看着他做关闭挖掘场地的准备工作。两栖人把坑道堵死,拆走了挖掘机。陈整理着那些人工制品。自动化的射电望远镜和光谱仪替他把观测数据储存在扩充盘和离子介质上。

“都准备好了。他邀请我在他的办公室共进晚餐,就在穹顶上面。透过巨大的窗户,我看到地球的残渣在曙色中幽幽地闪着光,透过火星沙尘暴看去,略带粉红色。它只是一颗星星,很明亮,把影子投到了火星。这顿饭是‘大鱼’做的。主菜是一些‘新希望’上带来的果子,大大的,黄黄的。他坐在这里给我们翻译。

“我请求陈带我去‘新希望’。

“‘不可能。’

“他边解释边把盘子越过长桌递过来。‘大鱼’那天说话很流畅,但他的翻译我却有些听不懂。于是我不断提问,直到我以为自己弄懂了为止。我这就把我觉得自己弄明白了的部分告诉你,不知能不能说清楚。

“其实这全是个看问题的方法问题。”

陌生人皱着眉头揉揉下颚,努力想找出一些词,说明白他自认弄清楚了的问题。

“当你看着我赤身裸体站在人行道上的时候,你有权利决定是否让我进你家的屋子,你觉得这是你的自由意志作出的决定。我非常感激你收留了我。但是如果用陈看待宇宙的观点来看,你其实没有任何选择余地。我们都是一个最基本的悖论的牺牲品。从一切迹象看,宇宙的形成确实是以量子定律为依据的。但陈说,量子的不确定性其实只是一种错觉。他说我们应该学会将宇宙视为一个整体,从时间和空间之外的另一个点上观照宇宙。如果这样来看,那么,宇宙就待在那儿,一个整体,没有任何变化。

“可置身宇宙的时空之间,我们永远不会看到它的全貌。因为我们所感知的东西只是一些流动的瞬间,是一些细小粒子,被量子波承载着,从诞生到消亡,沿着时间这条线一直走下去。陈要我把自己的清醒意识想像成一盏灯,从生到死,我们带着这盏灯穿过黑暗的时间隧道。

“‘现在,想想另一种可能,即如果量子真正具有不确定性会怎么样。’他说。

“任何量子的不确定性都会创造出崭新的可能性。这就意味着时间线上出现了很多分支。每当一个电子改变轨道,你面前就会出现一条全新的因果链,一个全新的宇宙。这样一来,你所拥有的就是无穷多数的世界,无限膨胀。但这是完全荒谬的,不符合最基本的物理原则。

“即能量守恒定理。

“当我问到有关自由意志的问题时,陈引用了古老的哥德尔定律:每一个思想体系都必然走向它无法解决的悖论。他说,一切运动都不过是一种幻觉,我们所感知的现在、过去、对自由意志的信仰等等莫不如此。生命和意志本身也是一种幻觉。

“我说,这不是与我们通常的看法不一样吗?

“他耸耸肩说,量子物理学对我们的常识来说是一种挑战。他说起了爱因斯坦,一个具有良好常识的人,一个拒绝相信上帝创造了宇宙的人。他一直不接受量子不确定性的观点,虽然它可以为原子的分裂提供证据。

“我仍旧不大相信他的话。我问陈是如何运用他的时间理论从未来的‘新希望’返回火星的。陈说,穿越时间其实也是一种幻象。人们沿着时间轨道回到过去的时候,实际上只是用自己的意识这盏灯照亮一条跟宇宙同样古老的时间轨道罢了。

“‘那么,火山爆发一定截断了我在地球上的时间之线,’我说,‘当时我已经濒于死亡。你是怎么摆弄时间线,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不是摆弄。’陈耸耸肩,‘火山爆发截断了你的生命线,使你从时间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所以我们才可能把你接到这里。’

“他曾用一部他称之为时间望远镜的装置研究地球的历史。这个装置的次量子力可以使他追溯无数时间线,看到过去发生的事。他还可以放大这种力,以拉伸时间线,使自己改变过去。但一旦这种次量子力消失,时间线就会弹回,恒定的宇宙又会回复原样。未来仍将和过去一样严酷,自由意志也依旧是单纯的幻象。

“他站起来准备离开。我又拉着他问了一些问题。诸如,他要在时间隧道中走多远才能回来?才能回到克洛迪斯·热德莱尔的童年时代?能不能把热德莱尔的生活放进另一条轨道?能不能阻止他制造微型黑洞?能不能拯救地球?

“他听着我的话,皱着眉望着西边那颗红色的星球。

“‘这些我也想到过。实际上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做这件事。’他摇摇他那没有头发的脑袋,‘可我在这儿待的时间太长了,目睹了太多古老的地球的故事。我看过上百万代人生活、恋爱、死亡,把地球改造成为当时的样子。这是多么美妙的事!在这个宇宙中也许是独一无二的。

“‘但是他们的后代——’

“他的脸变得冷峻起来,声音带着愤怒。

“‘在热德莱尔之前,地球早已病入膏肓了,它正在死去。这是一帮只遵循丛林法则的衣冠禽兽,掌握了高科技,却半点也不想弄明白其责任,只会拿着这种工具继续自己疯狂的游戏。他们在掠夺这颗星球,浪费着先人的遗产,发动无意义的战争,进行无意义的杀戮。

“‘地球不值得拯救!’

“陈阔步走到门口,又猛然转过身来。

“‘但我认为人性却值得拯救。’他的语调柔和了些,‘比如在火星的移民,还有新希望的移民,都面对艰苦的环境勇敢地活了下来。极端恶劣的环境进化了他们的种族。无论如何,和古老的地球相比,我们新希望上的人民有更多的机会。’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只剩下我一个人,再也听不到两栖人的闲谈,周围一片寂静。我沿着空空的大厅走着。陈不在他的办公室,储藏室也空无一物。我被扔在了火星,成了星球上惟一一个人类。”

(六)

妻子是在我的诊所做诊疗记录时和我相识的,现在业余时间仍然在诊所里干。我们出门前给陌生人留了一份早报,冰箱里放了三明治作午餐。回来的时候他还在房间里睡觉。妻子叫他起来用晚餐。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仿佛还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方。我正在加热烤箱,妻子让他坐在旁边。他说不想吃东西。

“这几天我把周围走遍了,”他说,“想记起点什么。你知道——”他停下来迷惑地四下打量,“我想我从前来过这里。可能就是这幢屋子。曾经有别的人在这里住过吗?”

“没有,”妻子说。“这是我们结婚后才建的。”

我告诉他夏夫克约好了要见他。

“那个专治疯子的?”他忧郁地眨着眼,“我真的疯了吗?”

“不是。”我试图安慰他,“夏夫克认为你只是暂时失去了记忆。也许处在一种神游状态。你不能承受感情的创痛而努力想否认或逃避。我们要帮你恢复记忆,准备试试催眠术。但现在他想先分析分析你梦中的意象。”

“噩梦!”他似乎对自己很恼怒,“我刚才又做了一个。一次比一次奇怪。没有意义。”

我在后院烤羊排的时候,他蹑手蹑脚地到处走。好像在玫瑰丛中或工具箱后能找回他失去的记忆。但他没有发现什么他喜欢的东西。烤肉的香味勾起了他的食欲,他吃了很多。我们喝完了两杯葡萄酒,这时闹钟响了。他坐在那里听着,瞪大眼睛望着它,数着钟响的次数。“七”的时候钟声停了,但他仍然数着,声音又粗又响。

“八……九……十……”

他停住,有些腼腆地向我耸耸肩。

“那个钟,”他悄悄地说,“我在什么地方听见过它的响声。某个时候,在黑暗中响着。”

(七)

夏夫克花一个小时录下了他最近的梦,开了些消除紧张的药。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他坐在厨房察看那个钟,仿佛很怕它再次响起。我的话让他吓了一跳,但他又若无其事地坐下,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也许我开始记起什么了。”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只要我知道我在哪里。”

“你就在这里。”妻子告诉他,“夏夫克医生说你很快就会好的。我给你拿点咖啡。早餐我们吃火腿煎蛋饼。”

她很为我们的新房子骄傲。他并不在意什么早餐,只是在厨房到处看。那里窗明几净,阳光充足。

“每一样东西,”他喃喃地说,“每一个地方都过时了。街上的汽车已经是老古董了,电视上那些人都已经是死人。我——我不属于这里。”

他摇晃着脑袋,愁眉苦脸地看着闹钟。

“昨晚,钟敲十二点的时候我醒了。从又一个噩梦中醒来。我回到了热德莱尔在山上的实验室。我躲过警卫,爬过铁链,身上带着四包绑着雷管的炸药。他解雇我的时候我俩大吵了一架,但我手里仍然有实验室的钥匙。

“我通过一扇边门溜了进去,把炸药放在他的重力波仪器下面,点燃了引信,跑到一百码以外的马路上等着。一阵轰鸣过后,猛烈的爆炸冲破窗户,顷刻间试验大楼变成了炽烈的火球。热德莱尔从浓烟中冲出来,穿着睡衣向我大喊大叫。

“‘你这个蠢货!’

“我挥舞着手中的枪叫他停下,他却毫不畏惧地向我走来。

“‘你以为我会毁灭地球?你这样做才是毁灭地球!’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

“‘杀了我吧。’他迎着我的枪说,‘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我本来把‘奇点’保存得好好的,你这个蠢猪却把它炸出来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燃烧着的碎屑像雨一样落在我们周围。浓烟呛住了他。他站在那里挥舞着拳头。

“‘现在我们再也没办法抓住它了。它虽然比原子小,但重量却足以穿透地板和山谷,直到地心。’

“我想否认这种危险,还引用了霍金的理论。他说过,一定限度的小黑洞没有什么危险。能量放射完了之后,它们可能缩小并消失。我想趁热德莱尔的黑洞超过那个限度之前摧毁它。

“热德莱尔气急败坏地打断了我。说他的黑洞已经超过了那个限度,而且还会不断膨胀。开始会很慢,因为不得不依靠量子引导。但后来随着辐射的增加会不断加快。

“‘你——你——’

“一阵浓烟噎得他几乎窒息,他愤怒地指着我,颤抖着。

“‘你难道忘了?黑洞会像电动机的转子一样旋转、发电、产生热量。你等于是在地心放了一把火。巨大的热量将引起岩浆喷发。还会有地震、火山爆发、洪水,直到整个陆地被淹没,直到行星爆炸。’

“‘你杀死了地球。’

“你们可以想像我当时是多么震惊。”

陌生人萎缩地坐在那里,眨巴着眼睛把那架老式钟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打起精神,仿佛放松了一些。妻子给他倒咖啡的时候,他笑了一下,脸色苍白。

“咖啡真好。”他喝了一口,感激地点点头,“我忘了告诉你们。在火星上,陈和大鱼杰姆给我吃得很好,我几乎已经习惯‘新希望’上的食物了,但他们没有咖啡。”

时钟又走了半个小时,他坐在那里,直到钟响。

“这个钟很有帮助。”他看着钟点点头,“帮助我找到了在时间中的位置。陈沿着时间线回来,把我从融岩雨中抓出来。现在我回来得更远了,回到了我出生之前。”

他叹息着。

“我一定是个很普通的孩子。我记得我喜欢看喜剧,痛恨上学,喜欢玩足球和板球。我梦想上火星探险器,但他们发现我是色盲。我从麻省理工学院得到了学位,然后就到了热德莱尔的实验室。

“刚开始的时候,我挺喜欢这个人。虽然他的霍金能量理论对我来说太难以理解。我自己的研究领域是高能物理学。我知道的黑洞只是理论,离我们几万亿英里远。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他的实验室。

“有一年暑假他妹妹从哥伦比亚大学来看他。琳达——”他摇着头,带着一丝留恋,“琳达·热德莱尔。她不懂黑洞,也不想去懂。她哥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黑洞研究之中,没有时间陪她。这给了我机会。那是我度过的最美好的夏天。我们在北山的斜坡上发现了积雪。她教我滑雪。

“如果——”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我们开始梦想生活在一起。但是有一天晚上,”他痛苦得扭歪了脸,“我们三人住在一辆房车里。琳达在削土豆,我在烤晚餐吃的牛排。克洛迪斯没日没夜地工作着,想制成他自己的‘奇点’。

“我去实验室叫他回来吃饭。

“‘尤里卡①!’他向我大叫,‘我得到它了!’

“我们交谈了一会儿。我提醒说他在玩火,非常危险。他笑着说,斯迪芬·霍金已经证明小黑洞不会存活很久。他的黑洞也会在一个小时内消失,除非他不断输入氢离子。

“他写成了一篇论文。但《科学》杂志拒绝发表,审稿专家说他是疯子。他们说,重力波不可能被集中,任何大小的黑洞都不可能被收集,它们发出的任何射线也不可能被控制。尽管如此,他还是搞到了资金继续进行研究。我竭力劝阻他,直到他把我解雇。琳达站在他的一边。最后,我记得——”

他沉默了一会儿,瘦削的脸抽搐着。

“热德莱尔没有把我的破坏公诸于众,甚至没有控告我的纵火行为。毕竟他也负有一定的责任,公开真相对谁都没有好处。那天我们在房车上谈到天亮。我不知道他给琳达讲了什么。她不想伤害我,但我们再也没有从前那么亲密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

“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但现在回忆起来就像发生在昨天。那情景,那悲伤、痛苦和绝望,都历历在目。”

“你不是故意的。”妻子说。

“那只是使事情变得更糟。”他的声音死气沉沉,“我看见了即将到来的灾难却没有任何办法。我想尽办法替自己寻找借口,只盼热德莱尔的‘微奇点’蒸发掉。

“但是它没有蒸发。”

他又看了看那架老式座钟,好像希望它说话似的。

“我用酒来麻醉自己,但一点没用。我驾的车同货车相撞,在医院里躺了几个月。这是我的报应。但我还是希望会出现什么奇迹来拯救地球。但奇迹不会发生,在陈的宇宙里没有奇迹。”

他的手指抚摸着脸颊上那条长长的疤痕。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热德莱尔。医院来看过我。她永远不会原谅我。但我还得继续我那倒霉的生活。”

他紧紧地咬着嘴唇。

“我开始下地走路,等待末日的来临。我努力学习地震学和火山学的知识,打起精神面对未来。我还找了一些工作干。开卡车,在高中教科学课,销售高科技医疗设备,甚至幻想和琳达一起开始新生活。”

他痛苦地咧着嘴笑笑。

“热德莱尔比我好。他放弃了霍金理论,又回到了火星项目的研究。琳达来信说他想移民,希望琳达也走。但她不愿离开家人。

“这些都是最后几周的事——”

他饱经风霜的脸绷紧了。

“熔岩很快到达了地壳。地球文明在一夜之间消失。交通、电话、收音机、法律和秩序都没有了。我被陷在辛辛那提州。我想尽一切办法回家。途中,我看到了掠夺、抢劫和谋杀,也看到了英雄、爱和正义。一家家的成员们聚集在一起,唱歌、祈祷、做爱。

“我找到了一些朋友——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所有的人都在寻找朋友。他们分别是飞行员、机械师和前海军陆战队队员。飞行员说,他认识的一个百万富翁有一架私人喷气式飞机。当我们赶到他家的时候,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汽车驾驶座上有一具腐烂的尸体。飞机还在机棚里。我们砸开锁,汽油足够我们飞到西部。我们穿过俄亥俄、印第安那、伊利诺斯。但新一轮的火山爆发袭击了我们。引擎熄火了,我们的飞机在密苏里坠毁。

“飞行员受了伤,他的两个朋友陪着他。我拄着拐杖继续往前走。这天我遇到了农夫和他的妻子。他们真是好人。他们分给我吃的:一些熟苹果和一片家制面包。女人还给我看了她儿子的照片,他们希望能在堪萨斯市找到他。

“但他们永远也不能到达那个城市了。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些求生的喘息,弥漫的充斥着硫磺味的浓烟,以及在火星上醒来的那个早上。陈和他的两栖人回到了‘新希望’上的家,火星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有足够的时间悔过。惟一的安慰就是陈的时间理论。

“如果自由意志是虚幻的,如果我的生命只是无限的时间链上的一个短暂的瞬间,如果我真的别无选择,我就可以不必责备自己。可我不得不相信幻觉,接受生活的困扰。我的罪孽不可饶恕。

“不知过了多久——”

他停下来朝座钟望了望。

“火星上的时间和地球差不多长,但我没有去数到底有多少天。陈给我留了些食物和水。我一个人待在那里,看着燃烧的地球——那是我造的孽。陈的离子储存介质在黄昏和黎明的时候发着光。

“我一直等到‘大鱼’回来。”

他用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这是我最后的朋友。他扭曲着头上那黄铜色的鳞片,用一只长长的绿色眼睛看着我,像人类一样。我紧紧地拥抱他。他似乎有点吃惊,但随后就用他有鳍的手臂把我缠住。我们交谈起来。

“‘回到家,爬上高塔唱歌,听着女人们在海里尖叫,但没有一个女人是为大鱼杰姆。年轻的女人喜欢年轻的男人。老点的女人看中的是智慧的男子。没有人在乎那些有关奇点的故事,也没有人关心正在燃烧的地球。大鱼杰姆的日子很难过。’

“他的尖脑袋摇晃着,带着悲伤。

“‘陈博士给我分派了任务。所以我就回来了。我要管理仪器,记录数据,还要安慰你。陈博士不久也会回来,建一个地球纪念馆。’

“我谢了他。可我不想建什么地球纪念馆。尽管陈说了很多时间定律以及地球的价值等等,但我仍然觉得还有一丝机会拯救地球。”

早晨的太阳透过镶嵌着玻璃饰杯的窗户照射进来,晃过早餐桌,在陌生人憔悴的脸上投下一道彩虹。他抬起手遮住眼睛。一阵沉默。妻子走过去拉上窗帘。

“谢谢,”他低低地说,“你对我太好了。”

她请他继续讲下去。

“我向‘大鱼’求助。”他说,“他曾当过陈的驾驶员穿过时间链。他们看到过‘奇点’的释放,也看到过我的生活,但他们也不能改变什么。链条中最致命的一环应该是克洛迪斯·热德莱尔的出世。

“可最后的爆炸是我干的,我有罪——”

他嗓门喑哑,脸因痛苦而扭曲。

“我劝说‘大鱼’带我返回地球,返回热德莱尔出生前的日子。陈把这个日子计算好了。我带上一把手枪和一箱弹药,打算在必要的时候杀死热德莱尔的父母。”

他咬着嘴唇,一股血淌到他的下巴上。

“就这样,‘大鱼’带着我回到陈选定的时间。我来到了这里。”他颤抖着,“但是,枪和衣服都不见了。我想是他们把时间链算计得太远了些。我被扔到外面的街上。赤身裸体,冻得发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虚弱地向我和妻子笑笑。“你们把我带进来,我非常——非常感激。”他的声音又开始颤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现在——”

好像恐惧的痉挛向他袭来,他猛地一挥手,手越过餐桌碰倒了咖啡杯。杯子掉在地上砸得粉碎。他好像毫无察觉,坐在那里茫然地凝视着那朵玫瑰,大概有半分多钟。然后耸耸肩,又继续说下去。

“那一刻,就在夏夫克说我经历了创痛的那一刻,我明白过来了。”他战栗着吸了一长口气,“时间打败了我。陈的宇宙是严苛的、僵死的。他发现了潜量子,所以能够伸缩时间线,但这条线一头固定在未来,一头固定在过去,钉得牢牢的,出现任何偏差都会及时得到纠正。”

他带着狂乱的眼神瞥了一眼我和妻子,然后又转向那个座钟。

“所以,地球——地球完了,永远完了。”

他看着座钟,垂头丧气地坐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忧伤地向我们笑笑。他的声音里又有了一点生气。

“我在想陈所说的他的人民已经大大进化了的话。我希望‘新希望’上的新人类真的是比我们更优秀的人。也许未来并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类似地球的行星虽然很少,但陈的后代会走得很远,总有一天会找到它们。”

他枯瘦的脸一时容光焕发。

“如果我们能换个角度,像陈说的那样把宇宙视为一个整体,我们或许还能发现人类灿烂的未来。”他加快了声音,“我们有机会在无数个太阳系建立起一个伟大的共和国。”

他侧着肩膀,耸耸肩。

“我们甚至可能从霍金的辐射能中发掘安全的、永不枯竭的能源,当然,别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上面。未来是既定的,永远被固定在那里,但只有机会来临时我们才能看到。我们的生命因此充满了期待。世事不可强求啊。”

他擦擦嘴唇,盯着手指上的血丝。

“我是不是还在发疯?”

“夏夫克说你很正常。”妻子向他保证。

他感激地点点头。

“昨天晚上,当钟声敲响十二点的时候,我找回了原来的生活。它唤起了我的记忆。很多年了,都是它把我从床上叫醒。”

“在这里?”妻子屏住了呼吸,“是在这里吗?”

“是的。”他惶惑地摇摇头,看看她,又看看我。

“我就是在这屋子里长大的。你们是——你们将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直直地盯着妻子,“你——你怀孕了吗?”

她喘着气点点头。

“是一个儿子?”

她的脸变得煞白,又点了点头。

他颤抖着把头转向我。

“陈犯了一个错误,”他喃喃地说,“杀死地球的致命一环是我——而不是克洛迪斯·热德莱尔。他知道如何拉伸时间线,也知道时间线终归会恢复原状,于是他接受了现实。我却还想试试。我真是一个傻子。”

老式座钟又开始鸣响。他蒙住脸,痛苦地呻吟着。妻子发出一声尖叫。我回头看时,他已经消失了,给他买的衣服扔在地板上。我想,是恢复原状的时间线把他弹回了火星。

我妻子很难接受罗宾未来的命运。她想忘掉那个陌生人的故事。但在夏夫克的坚持下,我还是把陌生人的录音和我的一些笔记整理了出来。夏夫克相信罗宾读了它之后或许会拯救地球。虽然我想时间的铁律不会让他看到它,但我还是复印了一份,以罗宾的名字存在银行的保险箱里。

妻子说我们要尽情享受和他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永远不告诉他他今后会成为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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